【文章导读】画圆以正方——中国古代都邑规画图式与规画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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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规画”
1995年我师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吴良镛先生,学习人居环境科学,1999年毕业后遵师嘱留校执教。建筑学院名师云集,班门弄斧,诚惶诚恐;但是,在人居环境科学的浸润下从事中国城市规划历史与理论研究,大树遮荫,亦无知无畏。对于“规画”的心得与体会,实是偶然之中有必然。
在本硕阶段,我接受地理学背景的经济地理与城乡区域规划教育,于城市发展的地理条件、区域基础、社会经济影响等较为看重。第一次见到吴先生,他问了我对城市发展与规划的理解,要求注意科技因素的影响。入学后不久,他问我对“风水学说”的看法,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关于风水的所有知识都来自大学毕业实习时在广西柳州地摊上购得的一本《地理正宗》,据此我写了篇关于风水学说的基本认识,大意是说“宅”是人地关系的中介,注重大地形势之类,并且主观地认为风水是一种“术”。吴先生看了看,未置可否。
吴先生很忙,读博期间我除了学习外还要做他的科研助手,因此也显得很忙的样子。当然,我也乐意为之,期间认识了侯仁之、周干峙、傅熹年、徐苹芳、郭湖生等诸位前辈,对中国城市规划历史与文化逐步有所认识。有一天左川老师告诉我,王其亨先生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运用现代建筑学方法定量研究明清皇家陵寝与园林。这对我很有启发,如何对中国古代相地与布局知识进行可重复或可验证的研究,揭示形与势的关联,成为我后来长期思考与酝酿的问题。
2008年研究隋唐都城规划方法时,《隋史》中“凡所规画,皆出于(宇文)恺”引起我的关注,“规画”成为揭示隋大兴规划奥秘的突破口。宇文恺究竟如何开展“规画”工作?从此我开始了对中国古代城市“规画复原”的探索,即从规划师的角度,探索城市建成环境或形态背后由“地”到“城”的规划过程。规画复原要综合考虑规划师(planner)、规划过程(planning)及其规划成果(规划图,plan),这种三“规”合一,实现了从建筑史或营建史到规划史的转换。刚好来自古都西安的王树声博士在清华做博士后,有关细节可以随时请教,因此很快便弄明白了宇文恺“画圆”(或“为规”)的过程并呈现于隋大兴城案例中。这是我做的第一个堪称完美的规画复原,研究成果发表在《城市规划》杂志上,后来获得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年度规划优秀论文奖(武廷海.从形势论看宇文恺对隋大兴城的“规画”.城市规划,2009(12):39-47)。有一天周一星先生告诉我他是评委,认为规划史论文入选不容易,还特别打了高分,我听了很是感动,现在仍然心怀感激(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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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规画”
六朝建康规画研究收获颇丰。在千百年后重新体验张纮、孙权、王导、谢安、刘裕、梁武帝等中国古代“规划师”,如何根据地理条件,运用规、矩、准、绳、表等工具,通过一系列具体的规划过程,将城市防御、安居、礼制等功能需要具体落实到空间环境上来,从而实现从“地”到“城”的创造。《六朝建康规画》(武廷海.六朝建康规画. 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将规划过程总结为“仰观俯察/相土尝水/辨方正位/计里画方/置陈布势/因势利导”,借鉴西晋裴秀的“制图六体”,称之为“规画六法”,在研究方法上有所创新,结论也具有较强的说服力。规画六法得到了吴良镛先生的肯定,笑曰这是六条基本原理,并题词以赞,赠六朝松画作为拙著增辉(图3)。
六朝建康规画研究完成后,我以余勇追穷寇,进一步探索规画的源头。2013年得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与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王学荣研究员合作,开展基于规画理论的秦都咸阳规划设计方法与技术研究。研究从“若都邑”的秦始皇陵规画复原入手,自觉地运用规画六法,按图索骥,解决了秦帝陵营建中的难题。通过秦始皇陵规画复原,进一步体会到两个鲜明的规画技法:一是在仰观俯察、相土尝水、辨方正位的基础上,提炼出“山川定位”立轴线的做法,对秦始皇陵朝向与秦都咸阳轴线问题提出新认识;二是“形数结合”,自觉建立考察秦始皇陵的尺度体系,进而找到了帝陵营建时期的量地尺,揭示了秦始皇陵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形态、数量关系及其内在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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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画图式
规画研究有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就是对《考工记·匠人营国》的解释。如果作为一种新范式,规画就必须有效解释中国城市规划史上的一个学术难题,即匠人营国作为一种制度规范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事实上其具体运用却十分有限。贺业钜先生《考工记营国制度研究》《中国古代城市规划史》,与郭湖生先生《中华古都》关于匠人营国观点之激烈冲突,就是这个难题的典型表现。规画研究将这个难题分解为两个基本问题:一是《考工记》的成书时间,二是具体的匠人营国图式。研究发现《考工记》是关于“考工”的“记”,“考工”即“巧工”,以“考工”为书名强调的是“工有巧”,进而证明《考工记》成书于西汉前期,书中的基本材料可能源自先秦乃至秦与汉初,这些文献材料对于研究成书以前科技发展与城市规划建设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武廷海.《考工记》成书年代研究——兼论考工记匠人知识体系.装饰,2019(10):68-72)。
▲ 图5 | 《考工记·匠人营国》王城空间结构形态推测
注:图中外围大格方1里,里面小格方100步,1里=300步。
资料来源:本文图表除另有注明外,均为笔者自绘。
方圆相割图源自井田格网,蕴含十二方位体系,凝聚着古老的天圆地方、天覆地载等思想观念,体现着中国早期宇宙观。至迟战国秦汉时期,方圆相割图案已经较为广泛地出现在器物形态与图像中,从文化结构的深层影响着古代都邑的规画(图7-图9)。
▲ 图7 | 东周漆画图案符合方圆相割图比例特征
资料来源:山东省博物馆. 临淄郎家庄一号东周殉人墓. 考古学报,1977(1): 73-104,179-196。
底图来自:清华大学汉镜文化研究课题组. 汉镜文化研究(下).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4: 32, 102, 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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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圆以正方
“规画”,顾名思义,就是以“规”“画”“圆”。对于中国古代都邑来说,规画的目的是“画”“圆”以“正”“方”。规画是结合山川环境进行人居总体与重要功能区布局的行为,是营建技术上升为法度(中规中矩)的反映。根据规画复原的经验,画圆以正方具有“立极/为规/正方”的程序性特征。
事实上,中国古代都邑在不同的空间层次上往往都有一个中心,空间要素布局围绕着这个中心而展开,“譬众星之环极”。从规画的角度看,这个中心就是画圆的圆心,确定圆心的过程可谓“立极”,至为关键。根据秦始皇陵、六朝建康、隋大兴、元大都、明中都等规画复原经验,圆心的确定需要经过综合的考量,并具有明确的、可验证的技术方法。确定圆心的具体方法,可以归为两大类:一类是选定符合条件的既有人文或自然形胜作为圆心,另一类是结合山水环境确定规画的圆心。诸多规画复原表明,通常运用“参望之法”,两条参望线相交之处就是圆心点(图10、图11)。
在规画图落地时,由于地理尺度宏大,实际上不可能在大地上进行画圆,因此需要通过化圆为方(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长期以来方城背后的圆或规隐而不彰)。西汉《周髀算经》卷上记载了数出于圆方的经验总结:“数之法出于圆方,圆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出于九九八十一。”数出于圆方的具体路径是“圆→方→矩→数”。中国古代数学对形数及其关系的认识水平,为我们认识都邑规画技术与方法的发展提供了科学的坐标。在规画实践中,可能存在多组出于圆方的经验数据,满足不同精度的要求(图18、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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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画术
人居天地间,根据山水城的总体形势进行规画,营应规矩,尽精微而致广大。“画圆以正方”所蕴含的“立极—为规—正方”过程,与从“地”到“城”的“规画六法”,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共同构成“规画术”的完整内涵(图19)。
值得一提的是,规画术的想法成形后,送请吴良镛先生斧正,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他年青时听杨廷宝先生讲,建筑是一种“术”。对于建筑我一窍不通,在建筑学院教研中国城市规划历史与理论,从建筑学家特别是傅熹年先生、郭湖生先生、王贵祥先生等著述中受益良多。回想起20多年前刚来清华时,妄言风水“术”,我不禁汗颜起来,同时亦深感幸运,感谢吴良镛师长期以来点拨有加,诲而不倦。今有关“规画术”的论文登载于《城市规划》2021年第1期,编辑部让写篇导读之文,谨借此文提前为开春吴良镛先生99岁华诞送上一份祝福:学术之树常绿,学术之泉永流!
原文介绍
《画圆以正方——中国古代都邑规画图式与规画术研究》刊于《城市规划》2021年第1期第80-93页
武廷海,博士,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城市规划历史与理论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学术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51978361、51378279、51978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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